沙士.地震.反修例

沙士.地震.反修例
譚蕙芸

2003年,我還是報館新鮮人,沙士襲港,短短幾個月奪去了香港近三百條人命,八個醫護人員殉職。我不停跑醫院和殯儀館,把疫情的殘酷紀錄下來。轉眼十七年過去,想不到,另一場疫症又再席捲全球。

2008年,我轉到電視台工作,四川發生大地震,死傷十萬人。香港的記者趕赴災區,我抵埗較遲,看到的只有頹垣敗瓦,和不停流淚的父母。內地人民碰到香港記者都搶着向我們訴冤情,讓我們報導豆腐渣工程。後來才知道,那一年是中港關係的轉折點。在此之前,香港人對中國整體印象正慢慢變好,2008之後,一切已經沒法回去了。

在香港當記者和新聞老師近20年,總覺得記者這行業頗孤獨,普通人不覺得記者太重要,還會批評我們「只會作故仔」、「不過是狗仔隊」。記憶中,香港人認知到記者的重要性,只在2003年沙士、2008四川地震等事件發生的時候,採訪回來,市民還是會給我們敬重的眼神,知道記者是冒着生命危險去工作,但對記者的認知只限於「你們很勇敢」之類。

直至2019年,一個夏天,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。香港的大街小巷,民居商場,大學和鐵路,成為了警民對峙的戰場。反修例運動因為政府的不回應,警方的武力升級,從和平遊行演變成激烈衝突。

猶記得2019年之前,因為雨傘運動未能成功爭取實質成果,不少人對時事和新聞都沒興趣。新聞的點擊率下降,記者生計也成問題。我在大學教新聞,年輕人寧可北上深圳喝「喜茶」,我問他們想不想做記者?學生都說沒興趣。

幾個月後,同一批學生以學生媒體記者的身份,戴着頭盔和防毒面具在示威現場採訪。我再問他們同一個問題,想不想做記者?他們猛力地點頭,「沒想過做記者這麼有意思。」
11月17日傍晚,理工大學圍城,裝甲車在天橋上燃燒,我在現場遇到幾個不認識,來自不同院校的學生記者,我忍不住跟他們說:「記着,做記者的筆和鏡頭,千斤重,我們要記得自己的文字和影象,影響力之大,要記得我們的責任。」年輕記者當時的臉色和眼神,忽然凝重起來,承受着和他們年紀不相稱的壓力。

那一個晚上,警方宣布把理工大學封鎖,裡面的人包括記者,有機會被控告暴動罪。18日的凌晨三時,我與數十名學生記者一起離開防線。警方逐一檢查我們的證件,搜身、搜袋,才能離開。
採訪反修例運動逾半年,我猶如重新學習如何當一個記者。多年的採訪和教學經驗,反而令我更加謙卑。我認識到,記者面對整場運動,從採訪格局、資訊發放、與消息源如何相處,都是全新的,舊的一套要時刻檢討、反思、修訂。

採訪時遇上危險,我會利用以往採訪疫症、地震、車禍的心理狀態和紀律去處理。然而反修例運動中,記者處身的位置涉及複雜的倫理考慮,如何在媒體混戰中守好專業,如何與消息源共處而守住報道事實的底線,面對的挑戰之多,是近年香港新聞史上罕有的體驗。

傳統主流媒體的運作慣例,例如以beat分工,與官方消息源保持良好關係,碰上了反修例,立即引爆了矛盾。警方、政府的那一套話語,與現場記者所目睹的,處於割裂狀態。

我們採訪時被子彈射、被噴胡椒、被辱罵、被擋鏡頭、被無理拘捕,採訪自由被赤裸裸侵犯,惡劣的安全環境下,如何能夠繼續採訪,又適時捍衛自己的採訪權?

香港成為了全球新聞的焦點,狹窄的香港街道,一時間聚集了百計記者,世界級的歷史現場,誰有能力處理這麼大批而背景迴異的傳媒人員,身處其中的記者,又如何與行家及在場各方相處?

新科技出現,無間斷的直播,網上平台的聚說紛紜,真假消息滿天飛,有片也未必有真相。「記者」這個身份定義之難,反映了時代的挑戰,若我們守不住報道事實的天職,我們將失去一切。在反修例運動中,不讓報道出錯成為了考驗,連國際媒體都曾經因為錯報新聞而要道歉。

一場反修例運動讓記者這一崗位,受到民眾前所未有的注視。從好的一面看,市民開始覺醒,傳媒是公民社會的重要一環,市民不再視資訊為商品,明白新聞若免費提供未必是好事。觀眾開始認知守護新聞媒體是公民責任,大家亦願意掏腰包支持或捐獻給良心媒體。

但亦由於反修例運動涉及的尖銳矛盾,沒有人不想影響記者。「為甚麼你拍攝這裡,不拍攝那裡?」「為甚麼你不替這張相打格?為甚麼你不公開這些照片讓當時人得到幫助?」「為甚麼你把這些人寫成了好人?為甚麼你把這些人寫成了壞人?」

對記者的建言來自四方八面,有些是友善的提議,有些是有力量的操控。我們要明白,定義「記者」這身份的人,不是傳媒僱主、不是政府官員、不是社會上特定的群體,我們要面向整體社會和公眾利益。記者這一個身份承載着大眾的信任,如何保住這一份信任,記者必須時刻反思,並讓大家認知記者維持獨立性的必要。

猶記得7月14日,我正在採訪沙田區遊行。忽然,遊行隊伍中讓出了一條走道,有人大喊「記者!記者!」。我從背包裡拿出反光衣和頭盔,一名熱心的女士上前替我穿上了反光衣,說了一句「記者,小心!」

我忽然想起,2008年到四川採訪地震時,曾經採訪過小鎮官員貪腐的新聞,我和採訪隊離去前,整條村的村民都出來護送我們香港記者離開。那一種送別我們的眼神,如此相似,「記者,請你把我們的消息傳開去!」只會在訊息不流通的社會,面對不公義的社會,人們才會對記者投以這種殷切的期望眼神。

無悔無怨 履行天職
警暴連連 疲於奔命